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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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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

郁冶閉關出來時, 飛鴻劍派一弟子跌跌撞撞地向他跑來。

“門主!門主!!”

郁冶皺了眉頭,有些冷厲訓斥:“不過閉關數月,禮教便都忘到狗肚子裏的麽?”

然而弟子竟然沒有理睬郁冶的話語, 繼續結巴磕絆道:”門主!小少主, 小少主回來了……“

“她尋到了失落的秾華道心, 如今尋回記憶, 正在祠堂……咦?”

說話間,面前已無人影, 弟子困惑地揉了揉眼睛,身影飛快地還以為郁冶的出關只是自己的錯覺。

靈堂供奉著飛鴻劍派歷代的前輩祖宗的牌位,尤為重要, 謝懷站在門外, 抱著劍耐心地候著。

他雖沒有進去, 耳目清明, 可聽得周遭一切動靜。

屋內除卻剛開始, 姜嬋動作間的衣物摩挲聲, 便再無聲音。

謝懷眉間緊皺, 有些憂心忡忡。

姜嬋跪坐於靈堂前,並沒有接受弟子們替她擺好的蒲團,膝蓋生生磕在堅硬冰冷的地磚, 絲絲寒意順著小腿的舊疾往上攀爬, 爬出一片酥麻。

她俯下身去, 額頭抵著地磚,身形僵硬,卻久久未曾變動。

點滴水花濡濕身下磚塊, 姜嬋才後知後覺,發現自己已是滿面的淚痕。

恍惚間, 有一陣輕微的冷風吹拂而過,恍若有人動作溫柔地輕擡起她的下顎。

淚眼朦朧間,姜嬋望見一道虛無身影,她朝著自己靠近,姜嬋也不會覺得害怕,只感到心安。

輕柔的吻落在她額側,剎那間,山呼海嘯的記憶奔湧而來。

*

飛鴻劍派建在深山深處,立派之人看重道緣,只有與劍派有緣之人方能在群山環繞的密林間尋到飛鴻劍派的蹤跡。

劍派以劍術聞名,卻不同於名聲貫耳的鉉雲宗,飛鴻劍派極為神秘,人數寥寥,卻以傳世劍譜——隱山塵,在修仙界打下堅實穩固的地位。

隱山塵共有七式,傳聞,第七式可使山海平覆,塵世不再,就連鉉雲宗當年的劍尊也無法招架。

但傳聞終歸只是傳聞,就連飛鴻劍派最為鼎盛的時期,也沒有人見識過第七式的威力,更何況後來劍派覆滅,徒留下一個尚還是少年的郁冶。

飛鴻劍派鼎盛時期,是什麽樣的呢。

女孩睜開眼,望向山坡下林蔭間清澈的河流,奶呼呼的小團子無所畏懼,直直地從高坡上滑下,根本不管身後侍從們的大呼小叫。

“小少主!小少主小心啊!!”

“啊!別跳!!”

疾風掠過,帶來陣陣涼爽,盛夏時令,孩子畏熱,還未滾到她心心念念的小河中,急速的涼風便已使她舒服地兩眼微瞇,一臉的愉悅表情。

“噗通!”

“啊!!”

等到那團子人影真的摔進了河流中,訓練有素,戰場上殺伐果決的侍從們卻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。

正在眾人驚慌失措間,一道極快的人影掠過,動作粗魯地一下將女孩從溪水中撈起。

還未在涼水中撲騰幾下,就被人拎著後領整個提起。

“郁。晞。”

少年一字一頓的聲音泛著森冷的寒意,甚至比這溪水還要涼徹心扉,喚作郁晞的女孩怔怔擡頭,望見來人,忙擺出一臉歡喜的笑意。

“哥哥!”

年少的郁冶望著她渾身濕透,手心也冰冷冷的,心底一陣郁火,本身修為滯阻便煩悶,平日還要抽神盯著一心玩鬧的妹妹。

身邊人對妹妹期許極大,養的嬌縱,萬事萬物都要順著她的意,偌大一個飛鴻劍派,就看著她一日日的胡作非為。

若不是她出生之時自己也被道心的靈力普照,他如今是萬萬不敢相信,在預言之中拯救天下的人,竟是這個爬樹下水,話還沒說全便會滿山胡鬧的妹妹。

他一路拎著郁晞,就像拎著一只濕漉漉的奶貓,不住地在他手裏掙紮,卻仍舊掙脫不開禁錮。

這一路,無數人可憐小少主的窘迫,想要上前勸說,還未等靠近便被郁冶冷冽的目光逼退。

與人見人愛的妹妹不同,郁冶性冷,也不常與人親近,只一心一意地閉關修煉,其實人人都知道,飛鴻劍派的少主天賦平平,他自小束縛本心,一心修煉,試圖贏得秾華道心的選擇,卻終歸在妹妹誕生那日輸的徹底。

等到父母身前,郁晞打了個小小的噴嚏,郁冶將奶團子扔給父母,冷冷道:“下次再丟,別再讓我去找,我忙著修煉。”

夫人模樣俏麗,解下外袍將小女兒裹得嚴嚴實實,點著她的鼻尖調笑道:“調皮,有沒有跟哥哥道歉?”

“怎麽跑到河裏去了,是不是嫌山中太熱,帶你去北境雪山避暑好不好?”

一時之間,其樂融融,父母的目光皆是溫柔地註視著掌心的女兒,再望不盡其他,甚至是一旁的郁冶。

無人理睬他,無人看得見他。

這偌大一個飛鴻劍派,終歸只是郁晞一人的樂園。

沒有得到道心的郁冶,又算得了什麽?

郁冶自嘲地笑笑,轉身欲去。

“哥哥!”

他腳步微頓,又回過身來去望。

郁晞的眼睛明亮亮的,在日光之下顯得更為奪目。

她在父母懷中,卻張開雙臂要郁冶抱:“哥哥,再來!”

方才郁冶一路拎著她,反倒叫她生出了趣味,她朝郁冶伸手,還要再來一次。

郁冶望她的眼神冷冰冰的,沒有理會她,徑直回了屋。

飛鴻劍派門徒愈發繁多,加之父母執掌劍派後,與修仙界各大宗家走的親近,原先鮮有人知的飛鴻劍派名聲也一日日壯大,每日的例行劍會也變得逐漸壯觀。

劍被門中弟子挑落的時候,郁冶久久沒有回過神來。

齊玉在心底嘆了口氣。

她站在場外,聲音端肅認真:“隱山塵劍法意在無心,意在草木山河之間,郁冶,你心事深沈,修為自當停滯不前。”

在泱泱眾人面前,齊玉聲音冷厲,像極了郁冶往日發火的模樣:“你這樣下去,莫說郁晞,這劍派之中任何一人,你都不是對手。”

郁冶不明白。

他才將將十歲出頭的少年,甚至還算是稚童。

他不奢望母親用對妹妹那樣溫柔地對待自己,一定要這樣苛刻嗎,說話,一定要這麽戳心窩嗎。

郁冶面色慘白,仍舊倔強地沒有說話,他只是輕輕彎腰,安靜地拾起自己的靈劍,窄細平凡,就如同飛鴻劍派的他自己一般。

他逃走似得回到自己的屋中,像是虐待自己一般,一遍又一遍練劍修煉,避世不出,不見來人,彼時的劍派如日中天,加之秾華道心擇主的傳聞,每日都有人上門拜訪。

外頭熱熱鬧鬧,郁冶的府邸卻一直僻靜。

郁冶就像是飛鴻劍派隱匿在角落的苔蘚,陰冷濕滑,永遠也窺不見陽光。

就連後來妹妹的生辰禮,他也沒有出席。

直到外頭繚繞的火光漫上天際,他才終於擡起汗漬滿滿的臉,驚疑地往外走去。

郁冶喜靜,他的院子建的隱秘,若不留心尋,根本尋不到他的院子。

他身形消瘦,隱匿在樹林之間,望見慘象環生。

無邊無際的野火在山間肆意舞動,夜風強盛,更是無窮無盡。

慘叫聲與刀劍刺入骨肉的聲音此起彼伏,原先山清水秀的家園,如今如同人間煉獄。

濕冷的觸感攀上郁冶的腿骨,他怔怔低頭,正巧撞見自家侍從掙紮的眼。

“跑…少主,快跑……”

遠方人影窸窸窣窣,眼見就要找到郁冶這裏,他心下雜亂,跑的跌跌撞撞。

鋒利的野草不斷切割著他的肌膚,留下斑斑點點的血痕,他沖到前殿,沖到今夜本該歡聲笑語的大堂,屍體交錯,血汙遍地。

就連爹娘的屍首也在其中。

郁冶傻楞楞的,望著眼前景象,只覺得像是做了一場異常生動的噩夢。

大腦一片空白。

“啊——!!”

熟悉的,尖銳的,撕裂的尖叫聲。

在郁冶反應過來之前,自保的身體已經率先行動,鉆到了供奉的神像之下。

透過垂下的簾幕,火光之間,他瞧見郁晞被一群黑衣人挾持,今日是她生辰,衣裙甚是華美,然而如今卻沾滿血汙,臟亂不堪,白瓷瓷肉乎乎的一張小臉,滿是惶恐與淚水。

黑衣人眾多,郁冶只一人一劍,遑論修為平平,如何救的下自己的妹妹?

更何況,從小到大,他對郁晞的情感本就覆雜。

尚不明事之前,他也曾真心愛護過她。只是後來修為的平庸,道心的選擇,父母的偏愛,種種一切,就像是漫天撒下的黑色雪花,將這份愛護掩埋的幹幹凈凈。

於是,郁冶做了此生最為後悔的一個決定。

他縮在神像之下,閉上了眼睛。

不再去看郁晞害怕的雙眼。

郁晞的叫喊太尖銳刺耳。

於是他又捂上了耳朵。

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,蜷縮在神佛身下,祈求著庇護。

郁冶平日裏就行蹤不定,就連父母都鮮少找得到他,這次閉關許久,人人都以為他下山歷練去了,就連前來血洗的聖嶼殿傀儡也這麽認為。

在搜刮了郁冶的府苑與整座山頭,未再找到一個活人,於是他們便帶著郁晞離開,臨走之前,還不忘縱火燒山。

想要覆活妖神,為司濼提供源源不斷的惡意與惶恐,飛鴻劍派的血洗,僅僅只是後來修仙界災難的一個開端。

熊熊烈火見,郁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躲了多久,他睜開酸澀的眼,抑制不住的眼淚滾滾而落。

他狼狽地爬了出來,望著劍派屍橫遍野,父母慘死的景象,他終歸是沒有實感。

他怔怔地回頭,望著依舊慈眉善目的佛像,語氣茫然地發問:“這是懲罰嗎?”

因為他善妒,妒忌自己的妹妹,所以上天在懲罰他嗎?

他磕絆著在屍山中行走,時不時地便摔一下。

烈火肆意,他似乎也沒有離開的意味,他終於可以躺在父母懷中,一如妹妹尚還沒有出生時一樣,他面色平靜,卻忽然瞧見了天花板上搖搖晃晃的木牌。

那是家中的傳統了,每當孩子過生辰時,便會在木牌之上寫下心願,並高高掛在木梁上,等到了下一年便會換下來。

他的木牌已被大火所焚,他依稀記得,去年的自己認真地撰寫下“修為進步”的字眼。

如今這個嶄新的,一眼便知是父母幫妹妹今晨才掛上去的。

他突然想在臨死之前,瞧一眼妹妹的心願。

她想要什麽呢?

衣服,珍寶,靈劍。

只要是她想要的,終歸會得到。

郁冶摘下那輕蕩蕩的牌子,在掌心翻開來,卻微楞住了。

“想要哥哥快些回來。”

啪嗒。

眼淚像是斷線的珠子,根本抑制不住地滾滾落下,沾濕了母親雋秀的毛筆字,字跡都變得氤氳。

他陰暗,善妒,脾氣差。

劍派之中,沒有人喜歡他。

但妹妹喜歡。

在郁晞心中,他永遠是她最喜歡的兄長。

房梁幾近坍塌之時,郁冶身後像是被人使力,輕輕推了一把。

正巧將他推出了室外。

建築崩塌,火光漫漫,郁冶攥著妹妹的心願木牌,望著燃燒的山野,失聲慟哭。

聖嶼殿毀了飛鴻劍派,一時之間修仙界震怒,防備森嚴,短時間內妖域再沒有動作。

郁冶花了一個月的時間,安置好了族內親友同門,又花了一個月的世間,重修了飛鴻劍派。

當時的他一臉稚氣,卻雙目森冷,獨自一人重新挑起了飛鴻劍派。

他不再信任何人,隱山塵劍法在他手中凝入了自己的情感,不再似以往祖傳的那般清風曉月。

陰冷,森寒,見血封喉。

一如他這個陰鷙萬分的本人。

他四處游歷,走到哪,便打到哪。

但他的好鬥卻又不似武癡,也不似平亂,他好似只是一心一意地在找人。

了解這段歷史的人都知道,郁冶在滿天下的找妹妹。

後來認識了南海的桑昭,在他印象中,妹妹如果沒有死,一定也會被旁人收養,好吃好喝地嬌慣著養大。

畢竟她那般可愛,誰都會喜歡她。

找不到妹妹的郁冶,便將桑昭視作自己的親妹妹,他愧疚當年的所作所為,發了狠地想要彌補,這麽多年來,桑昭便是他唯一能尋求的對象。

後來的修仙界都知道,南海桑昭不能惹,因為她身後實力雄厚的南海,更是因為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後,睚眥必報,根本不講理的義兄郁冶。

就這樣在苦痛與悔恨中,郁冶度過了這漫長歲月。

*

姜嬋睜開眼時,眸光平靜。

只有在窺得劍派的血氣與火光之時,她的雙眼才極快地閃過幾縷悲痛。

齊玉的殘靈消散,她執念人間,徘徊不去,一是為了救自己兒子於火海,再就是為了看一眼姜嬋。

姜嬋覺察到齊玉的離去,忍著直竄鼻尖的酸意,重重磕了幾個頭。

因跪的太久,站起身時,身形搖晃,腿骨早便沒了知覺。

她擡手推門,卻正巧與進門的郁冶撞個碰面。

郁冶眉宇微皺,有些不喜:“阿嬋?你怎麽進我家祠堂?”

任何一處宗門世家的祠堂都是禁地,但凡懂些禮教的人都不會擅入。

但姜嬋如何懵懂,郁冶心中也明白,他心中著急妹妹,便也沒多說什麽,是側過身往屋內望。

清冷的靈堂前,空無一人。

“搞什麽?”

郁冶有些怒意,剎那間,一股熟悉的,曾經年幼時,無數次午夜夢回時刻入他腦海的那股至純靈力,幽幽在鼻尖飄散。

秾華道心。

是飛鴻劍派,守護了百年之久的至寶,秾華道心。

郁冶動作僵硬,一頓一頓地低下頭,雙眼死死盯著目不斜視,與他擦身而過的姜嬋。

眼底猩紅,目光粘稠,就像是隔著多年的夢魘與烈火,與當年那個懦弱的膽小鬼對視。

郁冶聲音顫抖,透著股不可置信:“是你…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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